一分鐘利息一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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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分鐘利息一千
掛了電話，張欠火速沖上樓，打開衣櫃。
衣櫃有兩欄，一欄是他的，另一欄是傅閑能的。傅閑能的掛滿趕集那天買的所有衣服，他不看不知道，一撥開，什麽花紅襖、長棉服、發熱馬甲，不是老人穿的，就是他媽、他二舅這種中年人穿的。
要不是今天這一出，這少爺想藏到什麽時候！等春天到嗎！
但他現在冷水溝裏，消氣、消氣……
張欠又找了會，發現吊著的衣服下面還藏著幾件年輕人穿的，還好他那腦子懂得給自己買衣服。
張欠隨便挑了件高領內搭、長褲和羽絨服外套，再拿上毛線帽。以他對傅閑能的深層刻板印象，都是挑的黑色。忽然一看，好像又不太適合刷新後的傅閑能，於是又抄上那條三花貓圍巾。
與此同時，自尊心卻作祟，為了不顯得自己的圍巾老舊，他摘下來放回去了，將羽絨服拉到下巴處。
剛出房門，傅閑能又打來電話。張欠接起：“還有什麽事？”
傅閑能：“有現金嗎？”
張欠：“你還真被綁架了？”
傅閑能：“……”
傅閑能：“不是，是賠給老人的牛錢。”
這裏的老人大多用老年機，除了打電話，幾乎沒有其他用途。智能手機對他們來說實在新奇、難懂，就連讀過一些書的外公學起來都覺得吃力，何況那些沒讀過書的？
於是張欠回房間翻找自己的書包，找出三百塊，又找毛女士取了六百。她時常告誡，即使是數字貨幣的時代，身上也必須備著現金，以備不時之需。她聽說是賠給老人的牛錢，又給了張欠六百。
張欠背著衣服和現金，手持一根外公的備用拐杖，踏上找傅閑能的路。
幸運的是，以傅閑能的記憶力，走過的路都記著，張欠只需要按他的指示就行。
然而，張欠踩著喀嚓喀嚓的脆雪，越往樹林山上走，心越涼。
傅閑能，你他媽真是又閑又能的，大雪天跑山上去，想早死早超生嗎！
他一肚子火，可天太冷了，時不時刮來一陣寒風，把火都澆滅了。
最後，張欠在一條小路旁的豪華墳地找到傅閑能。國家為了增加土地利用，實行過清墳運動，但不乏有些迷信土豪，跑到人跡罕至的深山裏建墳地。有的是建給自己的，規模較大，裝飾精美，企圖死後受萬物生氣滋潤，保後代財運、幸運圓滿。
比如傅閑能現在待的這座。
周圍由大理石砌的矮墻環繞，內裏紅色琉璃瓦護頂，四根白巖石做柱，有些類似於水鄉的湖中水榭，但中間立著巨石碑，寫著本某某，子代某某，拖家帶口地往上寫，甚至還沒寫滿，似乎留著位置給剩下的人。傅閑能坐在邊上的長石凳，仰頭看著橫梁上一排排石獅，每只石獅金剛怒目，模樣威猛可畏，仿佛在威脅闖入者，而他靠著白巖石柱，波瀾不驚，像是在觀賞藝術品。
還有閑心看。
張欠忍了忍，做了會兒心理活動，走進去，看到另一邊有只血跡斑駁的老牛，和一名坐著、身穿蓑衣的老人家，微微一楞。
他還以為自己的穿越了，現在竟還能看見故事裏養牛穿蓑衣的老人。
走動的聲音驚動傅閑能，他一激靈，看到張欠，臉上難以掩蓋的驚喜：“張欠！”
老人家看向張欠，慢騰騰站起來，如受驚了的小鹿，猶豫著沒說話，手裏緊緊攥著牽牛繩。張欠見傅閑能走到跟前，問他：“到底怎麽回事，人家的牛怎麽成那樣了？”
傅閑能著急：“待會再說，有帶現金嗎？”
張欠看他一眼，沒好氣地放下登山包，取出錢包裏的錢給他，道：“就籌了一千五。”
其實外公外婆有大把現金，但都是年輕的時候靠把糧食往城裏運，現在國家每月補償他們的養老金。那些現金動不得，是他們自己的備用金、關鍵時刻的救命錢。
傅閑能沒有存現金的習慣，自然也不奢望張欠能籌到大量現金，有一千五已經是意外之喜了。
“謝了。”他拍了下張欠的肩膀，拿著錢去找老人家。
兩人不知說了什麽，老人家激烈推拒，傅閑能面露難色，無奈看向張欠。張欠無語地松了口氣。
連這點事都辦不到。
他大步上前，一把抽走錢，二話不說塞老人家的棉襖口袋裏，道：“他弄傷您的牛，賠您錢是應該的，不用客氣。雪待會要下大了，老伯伯，您家住哪？我送您？”
老人家誒呀一聲，想掏出錢，卻被張欠死死摁住手腕。他聲音急了：“不是啊，是我的牛摔下坡才把小夥子撞了，牛自己傷著的。”
張欠一楞，手不自覺松懈，老人家趁機掏錢，傅閑能急中生智，越過張欠，又把手摁上去壓著。
老人家：“……”
傅閑能道：“我剛才把牛拖上來也弄傷了，所以錢您盡管收著，回去找些藥給牛敷上，好不容易才找回來，別讓它生病了。”
他說話的聲音就在耳邊，氣息沒有溫度，手心也冰冷，張欠看他一眼，倏然抽出手，扯開一步，繼續道：“記得路嗎，我們送您回去。”
他們左一句右一句，老人家說不過，好半天才悻悻不安地收下錢，說他記得路，但他沒讓他們送自己回去，而是讓傅閑能快點回家換衣服。
老人家走後，傅閑能如釋重負地坐下，嘆氣，一陣風冷不防拂過，他猛然倒抽冷氣，想到身上的衣服褲子還是濕的，想問張欠衣服帶了嗎，卻毫無準備地見他一臉冷漠地盯著自己。
不知為何，傅閑能心虛地別開眼：“那個，有幫我拿衣服嗎？”
張欠一言不發，拎過登山包丟他懷裏，寒聲道：“去換，換出來給我個解釋。”
傅閑能：“……”
他躊躇片刻，似乎才意識到這個問題：“我去哪換？”
“呵，還能去哪。”張欠往身後的巨石碑一揚，“去後面。”
“……”傅閑能臉色有點白，“不好吧，擾了死者清凈。”
“你都躲人墳裏面了，還怕人從地底下蹦出來偷看你？”
“……”
他啞口無言。
傅閑能提著登山包繞到巨石碑後面，把包放長石凳上，拉開，拽出裏面的衣服一看，瞬間僵住。
難怪張欠要自己給解釋。他知道自己給他買衣服了。
雖然傅閑能總結出結論，必須得和張欠對著幹，以此建立聯系，可張欠現在正氣頭上，火上澆油的唯一受害者是他。他可沒蠢到這種地步。
於是傅閑能脫下羽絨服和衛衣，露出精瘦勻稱的肌肉，心想：死都不承認。
張欠在外面等了一會兒，瞥見巨石碑後探出立體俊秀的臉。傅閑能戴著黑色毛線帽，和平時不太一樣，像搞潮玩的酷蓋，時尚又不馴。可他有些忐忑：“你不會又想戲弄我，然後半路跑了吧？”
“……”張欠忍得額頭青筋直突突：“傅閑能，死者為大，我不想在別人墳裏跟你開玩笑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傅閑能像是得了什麽制勝法寶，掙了掙肩膀，坦坦蕩蕩地從巨石碑後走出來，張欠看到他手腳衣服都短了一截，突然一怔。
用視線量了下，大約短了四厘米。
一件買短了還能解釋，每一件都短得剛剛好？他那天進去買衣服有拿著尺子嗎？
沒有。
傅閑能，你又在跟我玩少一個人頭的游戲。
張欠垂眼，忽然什麽解釋都不想聽。他心想：死都裝作不知道。
仔細瞧他的微表情，傅閑能沒看出異樣，故作自然地走過去，頭一回有種秘密洩露被裸奔的難為情。
張欠上下看他，問：“身上有沒有摔傷？”
沒想到不是問衣服的事，傅閑能微楞了下，很快反應過來，道：“沒有。”
“沒有就行，走，回去吧。”張欠出奇的淡定，轉身便走出墓地，傅閑能驚慌失措，背上登山包，急忙解釋：“就是老伯剛才說的，我上山拍照，他的牛從路邊摔下來，撞到我，滾到山腳下的冷水溝，然後我和他一起把牛扛上坡，去墳、墳地裏躲雪。”
“是他的牛砸你，你賠他錢？閑雜人，你的腦子只在考場起作用嗎？”張欠突然回頭看他。
他猛地兩下噴嚏。張欠頓了頓，臉色緩和下來。
“他就那一頭牛了，本來餵完最後一頓要去賣個好價錢，但是牛跑了。”牛對於傳統作業者有多重要，傅閑能還是明白的，倒不至於這麽孤陋寡聞。
張欠：“如果老伯是騙你的呢？”
傅閑能無所謂：“騙就騙了，反正都說我不差錢。”
一千五對他來說確實少得可憐。
張欠沈默，過了會兒繼續往前走，傅閑能眼尖見他後脖子空空，倏然抽開三花貓圍巾，拔腿上前，一端裹住他的脖子，另一端裹住自己的，兩人緊挨著。
“臥槽，你想暗殺我？！”張欠嚇一跳，發現是圍巾，心頭一緊。
傅閑能利用身高優勢，一直行得正、坐得端的高貴人士勾著他的脖子，幾乎歪到他身上，輕聲細語：“張欠，給我你的微信吧，錢轉你。”
那瞬，張欠似乎真被嚇得魂飛魄散。什麽時候，這少爺敢這麽明目張膽地靠過來……
“不給我嗎？”傅閑能一點也不失落，煞有介事地說：“那我回去加阿姨微信，還了本金，每天給她發利息。”
他看了眼手表，道：“一分鐘利息一千，現在過去一個半小時，回去大概要兩個小時，總共二十一萬，每天發三千，我要發到什麽時候呢？”
他故作苦惱：“可能開學都還沒發完。”
“……”
張欠冷笑嘲諷：“呵，一分鐘利息一千，你爸的競爭對手應該高興死，對家兒子這麽會做生意。”
傅閑能不怒反笑：“還好家大業大不是嗎，還沒敗光，要不然也沒借口找你要微信。”
張欠：“……”
想把他丟山上，就現在。
但思來想去，張欠還是掏出手機，看他一眼：“把頭轉過去。”
擔心被看到鎖屏密碼嗎。傅閑能把頭埋在他肩上，道：“好了。”
“……”
張欠：“我說的是把頭轉過去。”
傅閑能：“……”
兩秒後，他不情不願地別過頭。
張欠打開手機，手機壁紙是附中的領獎臺，上面的發言人被密密麻麻的軟件擋得嚴嚴實實。他從中找到微信點進去，先是一頓操作才點開二維碼。
傅閑能掃了微信，看到彈出來的驕傲小貓頭像，以及不符合人設的高雅昵稱：橘子不是橙子。
他微擡眉梢：“這真是你的微信？”
“你他媽——”
“哈秋！”傅閑能打了個噴嚏，“什麽？”
“……沒有，就是我的微信。”張欠拽著他，目不斜視地往前走：“快點回去，你要感冒了。”
後來，他還真的感冒了。
翌日清晨，張欠隱約聽到咳嗽聲，蓬松的頭發動了動，他冒出來，惺忪的眼下意識往旁邊看，沒看見傅閑能，猛地坐起身。
“傅閑能！”他沒來得及穿外套，迅速跑出房間，見傅閑能裹成夜行殺手似的，坐在客廳的電暖桌前，心一下子落回去。
忽然，他察覺不對勁。傅閑能沒看電腦也沒出聲，像是靠在椅背上睡著了。
張欠大步走過去，蹲下來，發現傅閑能戴著毛線帽和醫用口罩，又蓋上羽絨服帽子，臉色蒼白，眼睛閉著。他伸手一摸，額頭上全是冰冷的汗。
“傅閑能，傅閑能。”張欠慌張地叫醒他，他無力地睜開眼，聲音沙啞：“張欠？”
張欠：“你感冒了你知道嗎，坐這幹什麽？”
“知道。”即使後背退無可退，傅閑能還是盡量往後移，“你別靠這麽近，會傳染。”
“傳個屁，我沒你這麽弱。吃藥了嗎？”張欠拽傅閑能站起來，傅閑能沒動，道：“吃了。”
“吃了也要站起來，我帶你去鎮上的診所。”
“不要，坐車頭暈。”
“買機器的時候就不暈？”
“……”
口罩裏的嘴唇抿了抿，傅閑能重新閉上眼，示弱道：“張欠，你饒了我吧，我不想折騰。”
他現在光感冒就頭重腳輕、渾身虛軟，再經過九曲十八彎的折磨，恐怕到鎮上就只剩下一口氣了。
張欠道：“那回房間。”
張欠將傅閑能帶回房間躺著，很快就出去了。他下樓，找二舅要了鑰匙，獨自開車去鎮上。
不知過了多久，傅閑能聽到開門聲，迷糊中看張欠提著兩個取暖器放在房間裏，又轉身打開一條窗戶縫隙。
不一會兒，冰冷的房間內暖熱起來，他知道溫暖是張欠帶來的，問：“你去哪了？”
張欠坐上床頭，用手背試傅閑能額頭的溫度，感覺燒退了點，道：“去買取暖器。我媽給你煮了粥，現在吃得下嗎？”
他的手似乎提前匆匆暖過，只有一層溫熱，內裏還是冷的。傅閑能擡頭，勉強看清他的表情，淡定、平靜。
看來不是他做的。
傅閑能貼回枕頭上，嗯了聲：“待會吧，幫我謝謝阿姨。”
張欠沒說話，放下手撐在枕頭上，傅閑能借著窗戶縫隙的微弱光芒，看著他泛著冷氣的粉紅指尖，想伸手覆上去暖一暖，須臾卻忍住了，道：“張欠，你的手怎麽在抖？”
張欠：“想抽煙。”
被對方的直接意外了下，傅閑能沒有下意識否定這個行為，而是道：“沒抽過。”
張欠低頭看他，忽然問：“快點好起來，明天是除夕夜，放過煙花嗎？”
傅閑能笑了笑：“你把我當山裏的野人？煙花當然放過，我媽讓人建了個場地，給我和朋友放，但他的手被炸傷了，後來就很少玩。”
這是他第一次提起母親和朋友，張欠垂眼，默了半響：“那Q.Q糖吃過嗎？”
傅閑能往枕頭裏枕了枕，聲音更悶，卻清晰地帶著笑意：“吃過，你給的。齁甜。”
張欠看向窗邊，透過窗簾縫隙窺見細微的飄雪，唇邊幾不可察地揚起弧度。
“但是少吃外面賣的，部分惡劣商家會使用工業明膠，裏面可能含有重金屬物質，對人體有害。”傅閑能道。
張欠：“……”
好像有什麽美好瞬間破碎了。
空氣死寂幾瞬，毫無察覺的傅閑能往前靠了下，額頭貼著張欠的腕處，自言自語般呢喃：“算了，有人陪著就好。”
他在外人看來端著，永遠一副從容、高傲的姿態，倘若踏入他的世界就會發現，其實不過是順其自然，不受外界幹擾，禮貌地保持界限的一種狀態。他比誰都好靠近。
傅閑能心不在焉地想，張欠這人欠扁得很，卻意外的讓人安心，依靠著很舒服。
他不自覺想著就蹭了蹭。
一醒來就到處忙的張欠此時閑下來，看他白皙的側臉潮紅，嘴角掛著笑，心跳倏然很快。
媽的，有錢果然是養人，傅閑能怎麽長得……跟其他男的不一樣？
察覺熟悉的註視，傅閑能瞇著眼向上瞥，張欠火速收回目光，抽出手起身道：“行了，我還真怕被你傳染。”
“好。”
那一聲忽然讓他停在門口。
張欠忍不住回眸，傅閑能挪到他睡的地方，完全沒有之前頭暈時抑郁難受的樣子，反而似是心滿意足地閉著眼。
感冒了有什麽可開心的。張欠想。
直到傍晚，傅閑能感冒才好些，但人還是懨懨的，時常坐在電暖桌前烤暖。
但烤多了真的容易上火，尤其是感冒患者，易引發咽喉炎。張欠難得勸不動他，就在樓下泡菊花茶。
熱水正沖泡茶包，手機突然收到一條消息。
他拿出來點開。
頂著一長串暗示性昵稱的智能機器人頭像發來一條喪氣消息。
閑雲孤鶴的閑&能人異士的能：【我也討厭小孩。】
“……”張欠朝樓上的尖叫聲看了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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衣櫃有兩欄，一欄是他的，另一欄是傅閑能的。傅閑能的掛滿趕集那天買的所有衣服，他不看不知道，一撥開，什麽花紅襖、長棉服、發熱馬甲，不是老人穿的，就是他媽、他二舅這種中年人穿的。
要不是今天這一出，這少爺想藏到什麽時候！等春天到嗎！
但他現在冷水溝裏，消氣、消氣……
張欠又找了會，發現吊著的衣服下面還藏著幾件年輕人穿的，還好他那腦子懂得給自己買衣服。
張欠隨便挑了件高領內搭、長褲和羽絨服外套，再拿上毛線帽。以他對傅閑能的深層刻板印象，都是挑的黑色。忽然一看，好像又不太適合刷新後的傅閑能，於是又抄上那條三花貓圍巾。
與此同時，自尊心卻作祟，為了不顯得自己的圍巾老舊，他摘下來放回去了，將羽絨服拉到下巴處。
剛出房門，傅閑能又打來電話。張欠接起：“還有什麽事？”
傅閑能：“有現金嗎？”
張欠：“你還真被綁架了？”
傅閑能：“……”
傅閑能：“不是，是賠給老人的牛錢。”
這裏的老人大多用老年機，除了打電話，幾乎沒有其他用途。智能手機對他們來說實在新奇、難懂，就連讀過一些書的外公學起來都覺得吃力，何況那些沒讀過書的？
於是張欠回房間翻找自己的書包，找出三百塊，又找毛女士取了六百。她時常告誡，即使是數字貨幣的時代，身上也必須備著現金，以備不時之需。她聽說是賠給老人的牛錢，又給了張欠六百。
張欠背著衣服和現金，手持一根外公的備用拐杖，踏上找傅閑能的路。
幸運的是，以傅閑能的記憶力，走過的路都記著，張欠只需要按他的指示就行。
然而，張欠踩著喀嚓喀嚓的脆雪，越往樹林山上走，心越涼。
傅閑能，你他媽真是又閑又能的，大雪天跑山上去，想早死早超生嗎！
他一肚子火，可天太冷了，時不時刮來一陣寒風，把火都澆滅了。
最後，張欠在一條小路旁的豪華墳地找到傅閑能。國家為了增加土地利用，實行過清墳運動，但不乏有些迷信土豪，跑到人跡罕至的深山裏建墳地。有的是建給自己的，規模較大，裝飾精美，企圖死後受萬物生氣滋潤，保後代財運、幸運圓滿。
比如傅閑能現在待的這座。
周圍由大理石砌的矮墻環繞，內裏紅色琉璃瓦護頂，四根白巖石做柱，有些類似於水鄉的湖中水榭，但中間立著巨石碑，寫著本某某，子代某某，拖家帶口地往上寫，甚至還沒寫滿，似乎留著位置給剩下的人。傅閑能坐在邊上的長石凳，仰頭看著橫梁上一排排石獅，每只石獅金剛怒目，模樣威猛可畏，仿佛在威脅闖入者，而他靠著白巖石柱，波瀾不驚，像是在觀賞藝術品。
還有閑心看。
張欠忍了忍，做了會兒心理活動，走進去，看到另一邊有只血跡斑駁的老牛，和一名坐著、身穿蓑衣的老人家，微微一楞。
他還以為自己的穿越了，現在竟還能看見故事裏養牛穿蓑衣的老人。
走動的聲音驚動傅閑能，他一激靈，看到張欠，臉上難以掩蓋的驚喜：“張欠！”
老人家看向張欠，慢騰騰站起來，如受驚了的小鹿，猶豫著沒說話，手裏緊緊攥著牽牛繩。張欠見傅閑能走到跟前，問他：“到底怎麽回事，人家的牛怎麽成那樣了？”
傅閑能著急：“待會再說，有帶現金嗎？”
張欠看他一眼，沒好氣地放下登山包，取出錢包裏的錢給他，道：“就籌了一千五。”
其實外公外婆有大把現金，但都是年輕的時候靠把糧食往城裏運，現在國家每月補償他們的養老金。那些現金動不得，是他們自己的備用金、關鍵時刻的救命錢。
傅閑能沒有存現金的習慣，自然也不奢望張欠能籌到大量現金，有一千五已經是意外之喜了。
“謝了。”他拍了下張欠的肩膀，拿著錢去找老人家。
兩人不知說了什麽，老人家激烈推拒，傅閑能面露難色，無奈看向張欠。張欠無語地松了口氣。
連這點事都辦不到。
他大步上前，一把抽走錢，二話不說塞老人家的棉襖口袋裏，道：“他弄傷您的牛，賠您錢是應該的，不用客氣。雪待會要下大了，老伯伯，您家住哪？我送您？”
老人家誒呀一聲，想掏出錢，卻被張欠死死摁住手腕。他聲音急了：“不是啊，是我的牛摔下坡才把小夥子撞了，牛自己傷著的。”
張欠一楞，手不自覺松懈，老人家趁機掏錢，傅閑能急中生智，越過張欠，又把手摁上去壓著。
老人家：“……”
傅閑能道：“我剛才把牛拖上來也弄傷了，所以錢您盡管收著，回去找些藥給牛敷上，好不容易才找回來，別讓它生病了。”
他說話的聲音就在耳邊，氣息沒有溫度，手心也冰冷，張欠看他一眼，倏然抽出手，扯開一步，繼續道：“記得路嗎，我們送您回去。”
他們左一句右一句，老人家說不過，好半天才悻悻不安地收下錢，說他記得路，但他沒讓他們送自己回去，而是讓傅閑能快點回家換衣服。
老人家走後，傅閑能如釋重負地坐下，嘆氣，一陣風冷不防拂過，他猛然倒抽冷氣，想到身上的衣服褲子還是濕的，想問張欠衣服帶了嗎，卻毫無準備地見他一臉冷漠地盯著自己。
不知為何，傅閑能心虛地別開眼：“那個，有幫我拿衣服嗎？”
張欠一言不發，拎過登山包丟他懷裏，寒聲道：“去換，換出來給我個解釋。”
傅閑能：“……”
他躊躇片刻，似乎才意識到這個問題：“我去哪換？”
“呵，還能去哪。”張欠往身後的巨石碑一揚，“去後面。”
“……”傅閑能臉色有點白，“不好吧，擾了死者清凈。”
“你都躲人墳裏面了，還怕人從地底下蹦出來偷看你？”
“……”
他啞口無言。
傅閑能提著登山包繞到巨石碑後面，把包放長石凳上，拉開，拽出裏面的衣服一看，瞬間僵住。
難怪張欠要自己給解釋。他知道自己給他買衣服了。
雖然傅閑能總結出結論，必須得和張欠對著幹，以此建立聯系，可張欠現在正氣頭上，火上澆油的唯一受害者是他。他可沒蠢到這種地步。
於是傅閑能脫下羽絨服和衛衣，露出精瘦勻稱的肌肉，心想：死都不承認。
張欠在外面等了一會兒，瞥見巨石碑後探出立體俊秀的臉。傅閑能戴著黑色毛線帽，和平時不太一樣，像搞潮玩的酷蓋，時尚又不馴。可他有些忐忑：“你不會又想戲弄我，然後半路跑了吧？”
“……”張欠忍得額頭青筋直突突：“傅閑能，死者為大，我不想在別人墳裏跟你開玩笑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傅閑能像是得了什麽制勝法寶，掙了掙肩膀，坦坦蕩蕩地從巨石碑後走出來，張欠看到他手腳衣服都短了一截，突然一怔。
用視線量了下，大約短了四厘米。
一件買短了還能解釋，每一件都短得剛剛好？他那天進去買衣服有拿著尺子嗎？
沒有。
傅閑能，你又在跟我玩少一個人頭的游戲。
張欠垂眼，忽然什麽解釋都不想聽。他心想：死都裝作不知道。
仔細瞧他的微表情，傅閑能沒看出異樣，故作自然地走過去，頭一回有種秘密洩露被裸奔的難為情。
張欠上下看他，問：“身上有沒有摔傷？”
沒想到不是問衣服的事，傅閑能微楞了下，很快反應過來，道：“沒有。”
“沒有就行，走，回去吧。”張欠出奇的淡定，轉身便走出墓地，傅閑能驚慌失措，背上登山包，急忙解釋：“就是老伯剛才說的，我上山拍照，他的牛從路邊摔下來，撞到我，滾到山腳下的冷水溝，然後我和他一起把牛扛上坡，去墳、墳地裏躲雪。”
“是他的牛砸你，你賠他錢？閑雜人，你的腦子只在考場起作用嗎？”張欠突然回頭看他。
他猛地兩下噴嚏。張欠頓了頓，臉色緩和下來。
“他就那一頭牛了，本來餵完最後一頓要去賣個好價錢，但是牛跑了。”牛對於傳統作業者有多重要，傅閑能還是明白的，倒不至於這麽孤陋寡聞。
張欠：“如果老伯是騙你的呢？”
傅閑能無所謂：“騙就騙了，反正都說我不差錢。”
一千五對他來說確實少得可憐。
張欠沈默，過了會兒繼續往前走，傅閑能眼尖見他後脖子空空，倏然抽開三花貓圍巾，拔腿上前，一端裹住他的脖子，另一端裹住自己的，兩人緊挨著。
“臥槽，你想暗殺我？！”張欠嚇一跳，發現是圍巾，心頭一緊。
傅閑能利用身高優勢，一直行得正、坐得端的高貴人士勾著他的脖子，幾乎歪到他身上，輕聲細語：“張欠，給我你的微信吧，錢轉你。”
那瞬，張欠似乎真被嚇得魂飛魄散。什麽時候，這少爺敢這麽明目張膽地靠過來……
“不給我嗎？”傅閑能一點也不失落，煞有介事地說：“那我回去加阿姨微信，還了本金，每天給她發利息。”
他看了眼手表，道：“一分鐘利息一千，現在過去一個半小時，回去大概要兩個小時，總共二十一萬，每天發三千，我要發到什麽時候呢？”
他故作苦惱：“可能開學都還沒發完。”
“……”
張欠冷笑嘲諷：“呵，一分鐘利息一千，你爸的競爭對手應該高興死，對家兒子這麽會做生意。”
傅閑能不怒反笑：“還好家大業大不是嗎，還沒敗光，要不然也沒借口找你要微信。”
張欠：“……”
想把他丟山上，就現在。
但思來想去，張欠還是掏出手機，看他一眼：“把頭轉過去。”
擔心被看到鎖屏密碼嗎。傅閑能把頭埋在他肩上，道：“好了。”
“……”
張欠：“我說的是把頭轉過去。”
傅閑能：“……”
兩秒後，他不情不願地別過頭。
張欠打開手機，手機壁紙是附中的領獎臺，上面的發言人被密密麻麻的軟件擋得嚴嚴實實。他從中找到微信點進去，先是一頓操作才點開二維碼。
傅閑能掃了微信，看到彈出來的驕傲小貓頭像，以及不符合人設的高雅昵稱：橘子不是橙子。
他微擡眉梢：“這真是你的微信？”
“你他媽——”
“哈秋！”傅閑能打了個噴嚏，“什麽？”
“……沒有，就是我的微信。”張欠拽著他，目不斜視地往前走：“快點回去，你要感冒了。”
後來，他還真的感冒了。
翌日清晨，張欠隱約聽到咳嗽聲，蓬松的頭發動了動，他冒出來，惺忪的眼下意識往旁邊看，沒看見傅閑能，猛地坐起身。
“傅閑能！”他沒來得及穿外套，迅速跑出房間，見傅閑能裹成夜行殺手似的，坐在客廳的電暖桌前，心一下子落回去。
忽然，他察覺不對勁。傅閑能沒看電腦也沒出聲，像是靠在椅背上睡著了。
張欠大步走過去，蹲下來，發現傅閑能戴著毛線帽和醫用口罩，又蓋上羽絨服帽子，臉色蒼白，眼睛閉著。他伸手一摸，額頭上全是冰冷的汗。
“傅閑能，傅閑能。”張欠慌張地叫醒他，他無力地睜開眼，聲音沙啞：“張欠？”
張欠：“你感冒了你知道嗎，坐這幹什麽？”
“知道。”即使後背退無可退，傅閑能還是盡量往後移，“你別靠這麽近，會傳染。”
“傳個屁，我沒你這麽弱。吃藥了嗎？”張欠拽傅閑能站起來，傅閑能沒動，道：“吃了。”
“吃了也要站起來，我帶你去鎮上的診所。”
“不要，坐車頭暈。”
“買機器的時候就不暈？”
“……”
口罩裏的嘴唇抿了抿，傅閑能重新閉上眼，示弱道：“張欠，你饒了我吧，我不想折騰。”
他現在光感冒就頭重腳輕、渾身虛軟，再經過九曲十八彎的折磨，恐怕到鎮上就只剩下一口氣了。
張欠道：“那回房間。”
張欠將傅閑能帶回房間躺著，很快就出去了。他下樓，找二舅要了鑰匙，獨自開車去鎮上。
不知過了多久，傅閑能聽到開門聲，迷糊中看張欠提著兩個取暖器放在房間裏，又轉身打開一條窗戶縫隙。
不一會兒，冰冷的房間內暖熱起來，他知道溫暖是張欠帶來的，問：“你去哪了？”
張欠坐上床頭，用手背試傅閑能額頭的溫度，感覺燒退了點，道：“去買取暖器。我媽給你煮了粥，現在吃得下嗎？”
他的手似乎提前匆匆暖過，只有一層溫熱，內裏還是冷的。傅閑能擡頭，勉強看清他的表情，淡定、平靜。
看來不是他做的。
傅閑能貼回枕頭上，嗯了聲：“待會吧，幫我謝謝阿姨。”
張欠沒說話，放下手撐在枕頭上，傅閑能借著窗戶縫隙的微弱光芒，看著他泛著冷氣的粉紅指尖，想伸手覆上去暖一暖，須臾卻忍住了，道：“張欠，你的手怎麽在抖？”
張欠：“想抽煙。”
被對方的直接意外了下，傅閑能沒有下意識否定這個行為，而是道：“沒抽過。”
張欠低頭看他，忽然問：“快點好起來，明天是除夕夜，放過煙花嗎？”
傅閑能笑了笑：“你把我當山裏的野人？煙花當然放過，我媽讓人建了個場地，給我和朋友放，但他的手被炸傷了，後來就很少玩。”
這是他第一次提起母親和朋友，張欠垂眼，默了半響：“那Q.Q糖吃過嗎？”
傅閑能往枕頭裏枕了枕，聲音更悶，卻清晰地帶著笑意：“吃過，你給的。齁甜。”
張欠看向窗邊，透過窗簾縫隙窺見細微的飄雪，唇邊幾不可察地揚起弧度。
“但是少吃外面賣的，部分惡劣商家會使用工業明膠，裏面可能含有重金屬物質，對人體有害。”傅閑能道。
張欠：“……”
好像有什麽美好瞬間破碎了。
空氣死寂幾瞬，毫無察覺的傅閑能往前靠了下，額頭貼著張欠的腕處，自言自語般呢喃：“算了，有人陪著就好。”
他在外人看來端著，永遠一副從容、高傲的姿態，倘若踏入他的世界就會發現，其實不過是順其自然，不受外界幹擾，禮貌地保持界限的一種狀態。他比誰都好靠近。
傅閑能心不在焉地想，張欠這人欠扁得很，卻意外的讓人安心，依靠著很舒服。
他不自覺想著就蹭了蹭。
一醒來就到處忙的張欠此時閑下來，看他白皙的側臉潮紅，嘴角掛著笑，心跳倏然很快。
媽的，有錢果然是養人，傅閑能怎麽長得……跟其他男的不一樣？
察覺熟悉的註視，傅閑能瞇著眼向上瞥，張欠火速收回目光，抽出手起身道：“行了，我還真怕被你傳染。”
“好。”
那一聲忽然讓他停在門口。
張欠忍不住回眸，傅閑能挪到他睡的地方，完全沒有之前頭暈時抑郁難受的樣子，反而似是心滿意足地閉著眼。
感冒了有什麽可開心的。張欠想。
直到傍晚，傅閑能感冒才好些，但人還是懨懨的，時常坐在電暖桌前烤暖。
但烤多了真的容易上火，尤其是感冒患者，易引發咽喉炎。張欠難得勸不動他，就在樓下泡菊花茶。
熱水正沖泡茶包，手機突然收到一條消息。
他拿出來點開。
頂著一長串暗示性昵稱的智能機器人頭像發來一條喪氣消息。
閑雲孤鶴的閑&能人異士的能：【我也討厭小孩。】
“……”張欠朝樓上的尖叫聲看了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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